加息与通货膨胀
《经济动力学》第8章8.4节利率-通胀螺旋与利率-通货膨胀虹吸说得很明白,信用货币制度下,通货膨胀率与利率正相关,更高的利率会在中长期导致更高的通货膨胀率,这与当前主流宏观经济学与货币银行学的结论完全相反。
要论证高利率引起高通胀不太容易,不过要说明加息对抑制通胀没什么作用,普通的直觉就足够了。通胀的时候,快餐店的炸鸡翅从10块钱涨到11块钱,谁又见过因为央行加息,有哪家快餐店会把炸鸡翅价格改回10块钱?
持加息能够抑制通胀观点的人,认为每个人的货币是有限的,要么拿去消费、要么拿去投资,利率提高后,大家都去投资,把货币存进银行,流通中的货币减少,消费减少,价格就下降了。这当然经不起推敲。
首先,从宏观层面讲,消费这一行为是个货币守恒的经济活动,消费量无论增加或者减少,都不会影响整体货币量,因为任何一笔消费交易,货币只是从消费者的口袋转移到商家的口袋里。而商家在其他地方,又会是消费者,炸鸡店老板可能是火锅店消费者。所以整体层面看,消费再多,货币也不会变少。
事实上,大部分所谓投资也是货币守恒的经济活动,比如买房投资、买机器设备投资,货币只是从购房人、购买机器设备的投资者转移到了房地产开发商、机器设备生产商的口袋里。哪怕购房者因为买房投资没钱消费,架不住房产开发商、房产中介钱多了以后扩大消费逍遥快活。
其次,现在已经很少使用现金交易,钱本来就都存在银行,利率上升大家把现金存进银行,导致市场流通货币减少,这事说不通。从货币银行角度讲,利率上升有可能抑制贷款需求,引起银行体系缩表,造成广义货币减少,那这应该从M2(广义货币供应量)数据上体现出来。在现实经济数据中,我们基本观察不到升息引起M2下降的情况,所以这事也说不通。更何况,哪怕M2真的因为升息减少,也不能指望物价因此下跌。
目前主流经济学关于利率与通货膨胀的看法,主要受到凯恩斯主义的影响。凯恩斯主义者们搞出的IS-LM模型,可能是经济学史上营销得最为成功又错得最离谱的宏观经济模型,它复杂、令人眼花缭乱,但其基本均衡条件投资=储蓄定义上就出现错误,投资与储蓄在宏观货币层面根本是几乎无关的两件事物。由于缺乏竞争性教材,多数宏观经济学教材主要教授IS-LM模型,使它跟当年化学的燃素说一样,变成了一整套深入人心的错误理论。
即便按照凯恩斯主义的观点,如果利率升高最终导致了价格水平下降,那么在那之前一定发生了需求抑制,消费减少、产出不振、经济活动收缩,也就是发生了经济衰退。这是任何央行、任何政府都不可能接受的情况。当前全球所有央行的第一任务是稳定经济、保持经济增长,第二任务才是稳定物价,控制通胀不能以经济衰退为代价。于是悖论出现了,加息要么对物价没起作用,白加;要么对物价起作用了,经济衰退,加息闯祸。
大部分央行官员知道这一悖论,但央行是通货膨胀的唯一责任机构,它必须背起通胀的锅。大家都认为央行应该在高通胀时加息,那么无论央行怎么认为,无论加息有没有作用,央行都会被迫加息。于是,央行的行为其实与经济的干系不大,而是政治现象,加息行为只是传递一种我央行已经尽力的信号,最好的结果是,小幅加息后,央行政策取得了公众与上司的理解,在经济衰退前停手,并不真的指望加息让物价下降。
上述内容简单总结来说,就是:1、理论上,加息不能抑制通货膨胀。2、央行们也没指望加息能控制住通胀,只是在当前的共识下,做个姿态。
现实中,本轮世界范围的通货膨胀成因非常明确。2020年以来,各国政府借口应对疫情疯狂印钞,各类资产如股票、房地产价格随之暴涨。房价几千万,工资几千块,这种价格体系当然不可能维系,物价与工资总是要跟上资产价格的涨幅,至少要跟上房价涨幅。因此,俄乌冲突、卡车司机罢工等事件层出不穷,商品轮番出现暂时性供给缺口和成本抬升,产生涨价的契机与借口。
央行印钞-资产价格上升-价格传导-整体价格上升,这是容易明白的经济发展规律,在2020年各国央行印钞之初就能预见。覆水难收,加息当然不能抵消央行印钞的影响。当然央行都不承认自己印钱印多了,一会儿赖俄罗斯、一会赖气候、一会赖疫情,都说是供给侧冲击。
日本央行今年以来催动日元大幅贬值,是一种无奈之举。2012年以后日本大搞经济刺激,玩所谓安倍经济学,日本央行疯狂印钱,稍许拉动了死气沉沉的日本经济,但恶化了日本的经济结构,贸易失衡,使得日本从60年代开始积累的储蓄快速消耗。贸易再平衡要求日本减少进口、增加出口,迫使央行引导日元贬值。日元贬值导致进口商品价格上涨,让日本迎来久违的高通货膨胀,但日本工业原材料与许多基本消费品依赖进口,企业生产与民众生活不可避免地受到负面影响。
日本是揭示利率与通胀真实关系的典型例子,日本几乎为零的利率已经维持了快30年,按凯恩斯主义,应该通胀率很高,而事实却是日本的通胀率与利率一同消失,呈现低利率-低通胀的状态。所以日本不信凯恩斯主义加息控通胀那套,本轮通胀美欧央行纷纷加息,日本偏偏不跟。当然,由于日本央行坚持不懈地大肆印钱,终究打破了低通胀状态。
去年美国通胀刚抬头的时候,美联储嘴硬了一阵,6月份还说要2023年才加息。我在2021年06月21日发表的《通货膨胀抑制与贫富差距扩大》就说它顶不到2023年。原因很简单,美国丧心病狂的财政赤字、量化宽松,股价房价快速上涨,这轮通胀不可能是短期的、温和的。而一旦通胀形势明朗,由于前面说的政治因素,美联储不可能不采取行动回应。
2021年10月美联储就顶不住了,准备TAPER(停止量化宽松)。此后美国通胀率节节攀升,到2022年,通胀已经开始引发社会矛盾,物价涨到了引起民众对政府不满的程度,美联储不得不表现出强硬姿态,提出加息缩表的计划路线。今年以来美联储已于3月17日加息25个基点,5月5日加息50个基点,6月16日加息75个基点,联邦基金利率目标区间上调至1.5%至1.75%之间。
而《通货膨胀抑制与贫富差距扩大》已经说得很明白:
降低通胀与提高通胀一样,不是容易做到的事。美联储预备的主要政策手段,升息与缩减QE,都不会对通胀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。
我们不知道美联储是真心实意地以为加息能控制物价,还是只是政治压力下的表演,但我们知道,美国的通胀会继续,8.6%的通胀率实在配不上美联储在疫情期间开出的巨额支票。
美联储非常善于预期管理(与某央行形成鲜明对比),风格是雷声大雨点小,由于市场见风就是雨的特性,效果往往不错。但靠钱印上去的通胀,靠加息压不下来,靠嘴更说不下来,通胀问题上美联储的预期管理有所翻车。
去年通胀冒头时,美联储表达了通胀将在数月内得到控制的乐观预期,以维持低利率水平,这一错误估计让民众与政客认为美联储针对通胀的早期应对不足,并造成归因错误,让民众以为通胀迟迟未得到控制是加息不及时导致的。随后,美联储又不断强调2%的通胀目标,发表激进加息路线和缩表计划,展现鹰派姿态。美联储装鹰恐吓股市债市固然屡屡奏效,但想要吓住油价粮价未免不自量力,2%的通胀目标又过于异想天开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加息通胀越高。
实际上,通胀数据一旦上去,要降下来主要靠时间。假如炸鸡翅价格去年8月从10元涨到11元,那今年1-7月看,炸鸡翅的价格都上涨10%,央行做什么都是白搭。而如果今年8月炸鸡翅价格不动保持在11元,那涨幅直接就归零。
由于物价上涨存在轮动性,这个月鸡翅涨,下个月汉堡涨,整体通胀数据会比上面的例子平滑些,不会一下10%一下0%,但想让通胀缓下来,主要还是靠时间推移把同比基准提高。一下涨价很多,大家固然觉得受不了,时间长了,后面习惯了,也就觉得好些了。
所以美联储的正确做法是,在去年通胀冒头的时候,表达与通胀做长期斗争的准备与决心,但强调经济脆弱性,象征性1-2次加息25基点,并以加息控制物价的效果不好、防止经济衰退为由,放缓加息,一直拖到本轮涨价涨完,通胀自然下跌。
按照8%这样的温和通胀速度,要消化疫情期间美国财政部、美联储胡作非为造成的欠账,美元价格体系再平衡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,按照5%的话,则需要三年以上。正常情况下,想实现2%的通胀目标,要往2025年以后去安排,期间还不能乱动印钞机。
但美联储制定了错误目标、向公众传达了错误预期,但政策效果不佳。压力之下,美联储只好胡乱作为,采取激进收缩措施,以应对民众与政客问责,这导致政策发力过度。事实上,今年上半年的三次加息,已经超过了经济平稳运行所能承受的限度,美国有人开始还不上房贷、付不起账单了。
除了加息之外,美联储更提出缩表这一极激进举措,从6月开始执行,目前执行情况不详。而根据《经济动力学》,美联储缩表必然引起流动性危机,流动性危机必然引起金融危机,股票债券等金融资产价格下跌,民众认为自己的财富缩水,产生财富效应,消费下降。消费下降冲击产出,造成更大面积的失业和资产价格下跌,进入衰退螺旋。
危机模式下,东西都卖不出去,只好打折出售,通胀倒真有可能提前控制住。这就是前面提到的,非要让加息对通胀起作用,也能做到,可以加息加到搞出经济危机,硬压物价。
美联储不会疯魔到想要通过经济危机来控制物价,但是金融危机、经济危机是个正反馈过程,往往刚一出现苗头,就迅速恶化到无法阻止。防范经济危机,要求美联储容忍通胀、把通胀交给时间去解决,谨慎收缩货币政策。而以美联储过去一年的表现,他们显然缺乏远见性和政策定力,基本只会被动应对,高位通胀之下他们大概率会继续执行加息和缩表,直到触发金融危机。
目前较难预测的是,本次金融危机后,美国是会像2008年那样不惜代价拯救华尔街,还是对金融波动表现容忍。通胀背景下,美联储放水掣肘较多,让华尔街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不大,但美联储对金融危机无动于衷的可能性也不大。所以可能的情况是,一边加息、一边通胀、一边给华尔街送钱、一边经济衰退。
如果危机持续时间较长,政府部门为转移矛盾,将会制造外部冲突,甚至可能是大规模军事冲突。